作者简介 付琼,文学博士,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,从事中国古代诗文研讨,出版《徐渭散文研讨》《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》《清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本考录》《茅坤〈唐宋八大家文抄〉与明末赓续本考录》等著作。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度社科基金严重招标项目(14ZDB066)和国度社科基金年度项目(15BZW051)的阶段性成果。 摘 要 杭州学人陈兆仑主要生活于清代雍乾时期,其《陈太仆批选八家文抄》推扬韩愈,而贬抑欧苏,与茅坤《唐宋八大家文抄》的宗尚正好相反。其选文和评点皆以义理为主,在剖析义理时又擅长从音节韵调入手,与同时期刘大櫆的论文路向不约而同。兹就其《批选八家文抄》略作考证,关于调查桐城派早期文学理论构成的历史背景,或不无裨益。 关键词 陈兆仑;《陈太仆批选八家文抄》;桐城派 一、陈兆仑其人 陈兆仑,字星斋,号句山,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。生于康熙三十九年(1700),卒于乾隆三十六年(1771)。雍正八年(1730)进士,分发福建试用知县。受知于闽浙总督郝玉麟,任鳌峰书院山长,兼领《福建通志》志局,又充福建乡试同考官。十三年(1735)入京,考授内阁中书。乾隆元年(1736)举博学鸿词科,授翰林院反省。六年(1741)充湖北乡试正考官。十八年(1753)迁太仆寺卿,充《续文献通考》总裁。十九年(1754)擢顺天府府尹。二十三年(1758)以同官迎驾失仪降太仆寺少卿,三十二年(1767)复授太仆寺卿。三十六年卒于官。著有《紫竹山房诗文集》32卷。生平事迹详见《紫竹山房诗文集》所附《年谱》。 郭麐为作《神道碑》,说他“先后立朝四十余年,侃侃正色,无纤介之过。文章学术散于当宁,孚于廷寮,崇信于乡党,宗师于后学”。王昶为其诗文集作序,评价他说: 大抵以名节为坊表,以诗书为枕籍,以廉静寡欲、难进易退为标指。入其家,衡门两版,凝尘满席,不知为列卿之尊与京兆之雄骏也。发诸诗文,不以气炫才,不以词害志,淳古澹泊,清远闲放,适如心所欲出。 所谓“淳古澹泊,清远闲放”,大约就其诗而言。至于其文,则大抵结构谨密,而性情流溢,笔调活脱,唱叹有致,如《黄莘田诗集序》之类,与欧苏为近。 陈兆仑早慧,其父又“督课烦密,时加笞楚”,因而早年即博览群书,卓尔不群。十五岁即“读毕《十三经》,旁涉子史。有手批《汉书》,虽随笔点定,而高论卓识,教员宿儒,未有以过”,十七岁“手钞五经、左国,并《史记》、两汉唐宋诸文集,时加结论。……凡书经审阅,佳处悉成诵,终身不忘。鬻书者辄相戒曰,慎毋借与某,书留信宿,即不复问直矣”(《年谱》)。但其教授生徒和子孙,则主张由约入博,不令泛览无收。他说:“自古登文章之箓者,罔不淹贯百家,浩无涯涘。究其平生得力,政自无多。故蔡中郎宝王仲任《论衡》,而杜老亦切切以熟精选业训其子。”又说:“中人之资,与为泛涉而无益,不若约守而有功。”(《韩文选序》)又说学文“不在贪多,多即不见功矣”(《大苏文选序》)。他曾回想雍正初年在紫竹山房授徒事说:“方是时,余以时文授受,无甚高论,但程尺度,务速化,禁诸少年毋得泛览。”其现存自编教材都十分简约,能够作为例证。其暮年为课孙而作的《课孙草》仅有10篇时文,现有嘉庆九年(1804)黔省熊文光堂刻本。其古文选本《八家文钞》选文仅116篇,合理作如是观。 二、实物审定 江西省图书馆所见陈兆仑《陈太仆批选八家文抄》不分卷,光绪二十六年(1900)天津文美斋石印紫竹山房家塾本(索书号:63506)。六册。半叶九行二十五字,无版匡、界行、鱼尾等。全书260×149毫米。正文有圈点、行间夹批、眉批和末批。封面题“陈太仆批选八家文抄” ,另一面题“紫竹山房家塾本,光绪二十六年天津文美亝石印”。各家目录后题“五世孙忠俨、伟恭校”。正文卷首无题识。 全书结构依次为封面、陈兆仑《韩文选序》、《韩文选目上卷》、《韩文上卷》正文、《韩文选目下卷》、《韩文选下卷》正文。韩愈以下各家依次为柳宗元、欧阳修、苏洵、苏轼、苏辙、王安石、曾巩,皆各有选序、目录和正文,不分上下卷。韩愈而外七家自成单元,每单元能够视为一卷。因而也能够说,此书分为九卷:韩愈二卷外,其其七家人各一卷。 陈兆仑所作的8篇序皆不署年月,其《紫竹山房诗文集》所附《年谱》亦无编选此书信息,因而成书年月难考。全书有“吾意欲汝曹专主于韩”(《韩文选序》)、“汝曹以余力及之可也”(《柳文选序》)、“汝曹之不能相通,病亦坐躁心未除也”(苏辙《黄州快哉亭记》)等语。由此观之,确系陈兆仑自课生徒及子孙的“家塾本”。陈兆仑逝世后14年,王昶曾到钱塘陈氏家中登门求借其诗文集一观,其家人“閟不肯出”。《八家文抄》乃其为子孙举业而编的古文读本,事关严重,更会秘不示人。光绪末年,废弃科举的呼声越来越高,“閟不肯出”的必要性曾经不大,而且一朝一夕,有失传的风险。其五世孙陈忠俨、陈忠伟终于将家传130年之久的手写本公之于世。这就是江西省图书馆所藏的天津文美斋石印本。见图1和图2。 图1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文美斋石印本封面 图2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文美斋石印本正文首页 又有湖北省图书馆所见宣统二年(1910)上海石竹山房石印本(索书号:集三1032),六册。半叶十一行二十六字,周围双边,白口,无鱼尾。封面题“陈太仆批选八家文抄,魏唐施清题”,另一面题“宣统二年庚戌冬月上海石竹山房石印”。卷首题“精选增批八家文钞,皖城陈太仆夫子批选,古吴凤石陆润庠审定,后学季直张謇校正”,右下钤“中南图书馆藏书”朱方印。中缝题“韩文上,一”。正文有圈点、行间夹批,有末批和眉批。末批乃据光绪二十六年天津文美斋石印本手写体覆印,但笔画操切离乱,而眉评改用匠体,与正文出自一手,皆失其真。其版本价值与光绪二十六年本不能相提并论。见图3和图4。 三、选文范围与规范 全书选文116篇,其中韩愈40篇,柳宗元12篇,欧阳修18篇,苏洵13篇,苏轼12篇,苏辙6篇,王安石5篇,曾巩10篇。 其选文规范,能够概括为“主韩尚大”。所谓“主韩”是指以韩愈为主,其他七家为辅。韩愈一人入选40篇,超越全书选篇的三分之一,而三苏和王安石的选文总和不外39篇。王文只选入5篇,只是为了充八家之数。他说:“吾既厌恶其人,故不欲阅其文。姑取数篇,以仍八家之号。其实,虽悉置不观,亦无不可。”(《王文选序》)所谓“尚大”是指选文以“大制造”为尚。关于此点,陈氏自述甚明。他说:“吾意欲汝曹专主于韩,而他家则但录其大制造有关经世学术者存之。……此外诸家,只取益我部曲,增长援助,有之固百胜,无之亦不至立败。”(《韩文选序》)“大制造”一指“题大”,也就是“有关经世学术者”。其评韩愈《祭鳄鱼文》云:“祭鳄鱼竟似讨叛贼檄文,非小题大做,题原不小。周处斩蛟刺虎,改恶从善,皆此魄力。看此文是何等心胸笔力,真如举龙文百斛鼎也。”(卷上)可见此文得以入选,不只由于其“魄力”“心胸笔力”大,还由于其“题原不小”。柳宗元的山水游记,向来为选家所必选,而陈氏则贬之为“小文”,概不入选。他说:“至于妍妙小文,柳最称夥,而概从割舍,谓非其至也。”(《柳文选序》)同时也能够看出,“但录其大制造”不只适用于柳宗元以下七家,也适用于韩愈。例如,他盛赞韩愈《潮州刺史谢上表》《上孟尚书书》、苏洵《礼论》为“撑天拄地”之文,“历万劫而不朽”(上卷),亦皆撷其大者。 “大制造”的第二层含义是“晕大”。陈氏云:“某尝谓大家之文如佛顶圆光,大于其身;文章之晕亦大于其题。须认真参来。”(曾巩《宜黄县学记》)也就是说文章要有题外之旨,耐人寻味,而不是言尽意竭,过于刻露。其评曾巩《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》云:“凡为文到主见欲露时,即如大地结穴,必有一种□薄往复之肉体,又有一种左挐右攫唯恐或失之意象。有此肉体意象,方缠绵有味,顿挫有节。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自俗学不复此旨,而牧斋伪体,奉为拱璧,悲夫!”钱谦益的文章尖新刻露有余,而“缠绵有味”缺乏,达不到“晕大于题”的境地,因而为其所鄙薄。 图3 宣统二年上海石竹山房石印本封面 图4 宣统二年上海石竹山房石印本正文首页 “大制造”的第三层意义是“理大”,或者说“理胜”。题目有关经世学术,文章也写得缠绵有味,假如结论不新、析理不明,也算不得“大制造”。陈兆仑说:“自柳而下,别择过严,但求其理最胜者登之,冀以开豁拘滞之胸,徐收浸淫之益。”(《柳文选序》)普通的举业古文读本大都看重文法,而陈兆仑选本则看重义理,欲以“理胜”之文“开豁拘滞之胸”,这显然是其过人之处。他说:“秀才家整天不出于轩序,眼光不出牛背,又不思自拓其心胸,见此等至平稳、极的当之文,犹心咤焉。幸而思而得之,又不能推之事事物物,亦终于醢鸡舞甕已矣。熟玩此文,合老苏六经论读之,闭目静坐十日,而胸襟不开,鄙俗不消,笔底不滚滚欲出,断无是理、无是人也。”(柳宗元《封建论》末批)显然,他以为理畅者自然笔顺,单讲起承转合,而胸中没有见解,很难写出好的八股文章。其评苏轼《礼以养人为本论》云:“非徒理明,亦由笔妙。”其评韩愈《论佛骨表》云:“读此等文,但求明理。”(卷上)皆选“理明”者以冀读者之“明理”。欧阳修《本论》有上、中、下三篇,陈氏选上而弃中、下二篇。其自道缘由云:“观下篇亦不出此义,但将浸之以渐意畅衍一番。此何事而可争旦夕之功?此易明也,不录可也。”可见说理不明者不录,理本易明而无过人之识者亦不录。 但理有未精而说理精爽者,仍在入选之列。例如,其评欧阳修《春秋论下》云:“此专论后两案,文笔清辣,曲到则更胜,而见理未精,不可从也。……此文眼光,毋乃未远乎!”又评苏洵《管仲论》云:“文人只图笔底爽辣,不参旁论。学者但摹其笔之辣,而置其理之疎可矣。”可见,其所谓“理胜”并不外于关注所说之“理”自身,而更在于说理的透辟与否。不难了解,其意在于增长读者见识,开辟读者心胸,进步读者说理技巧。这一点,正是举业定位的必定请求。全书不选墓志铭、韵文以及《原鬼》《毛颖传》《方山子传》《送李愿归盘谷序》等“精创”“奇险”之文,皆因其对举业“沾溉有限”(《韩文选序》)。 四、评点特征 举业古文读本的评点大都以文法为中心,斤斤于段意及段意之间的逻辑关联,陈选则以剖析义理为中心,偶尔论及文章的方式,亦视角共同,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新见解。总起来看,其评点用力深细,而眼界阔大,其特征细致表往常以下三个方面。 1 以音节韵调论文 桐城派代表人物刘大櫆以音节字句论文,人所共知。陈兆仑与刘大櫆同时,比刘大櫆早9年逝世,其论文亦盘绕音节字句展开,却不为人知。其《八家文抄》的评点是一个例证。他说柳宗元《寄许京兆孟容书》的“音节波澜”逼肖司马迁的《报任少卿书》,曾巩的《南齐书目录序》“抑扬抗坠,自然中节”,欧阳修《集古录目序》“字句亦略用雕绘,然好在划一不划一,而音节始古”,皆从音节字句小处切入。又说韩愈《与李翱书》“纯用曼声”(卷下),而柳宗元《献平淮西雅表》则“出以中声”:“有一语旁及乞哀,岂但是献谀求悦,且必寒涩不与题称;稍涉夸大,又非孤臣迁客对君之体。文乃出以中声,至和且□之中,光道郁远,若离若即,永永不可磨没者也。”所谓“曼声”“中声”,都是音节字句的匠心运用所构成的整体声调。其评音节字句又有极为精密的特性。例如,其评曾巩《宜黄县学记》云: 三段皆用“欤”字宕住,其光远,其韵长。凡用助字,都非孟浪。“哉”字“欤”字,似可通用,而必不可通。“哉”字启齿,“欤”字合口。启齿者响,合口者沉。响者疾,沉者迟。疾者往,迟者留。余可类推。 细细挖掘,层层推衍,将字句、音节、神韵之间的逻辑关系节节打通,小处着眼,大处开发,谈论深微而不玄虚。其评古文,还会关注能否用韵、如何用韵等问题,亦别具只眼。其韩愈《上宰相书》眉批云:“此段大文,细看都带用韵。李太白及韩公古诗常有此体,有一句一韵,有五六句一韵,有用入过接,使人不觉者。其见于文,则偶一为之。若《进学解》之体,应用韵也。柳子厚亦尝用韵入文,渠则显然明白,不似韩公之浑化耳。”从诗说到文,从韩说到柳,从散文里看出“神韵”来。能够说,其着眼音节韵调的评点方式在唐宋八大家选本中独树一帜。 2 从小处发大谈论 陈兆仑评文不为题缚,常常从一篇或一点发出大谈论。例如,其评苏轼《乞常州寓居表》云:“一路平仄相承,不差一字。自西汉以来,凡散行平叙处皆然,至转换处然后变调。自初唐四子,竟体不变,文体遂靡,而矫之过者,故为佶屈之辞,又失古文正脉。唯韩退之锐意复古,为得其中。自此欧苏递相祖述,顿迈旧观。若竟体相承,平仄不乱,而去四六偶排之迹,则用之章疏,极宜也。”同样是论音节韵调,但突破了本篇的限制,拓开一笔,将西汉以来平仄在古文中的因革损益之迹说得自始自终,当得一篇文学史论。其评韩愈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又云:“只开头一句,衍出一篇大文。《左传》每篇有线索,史公得之而为洁。若六朝人,翼小出群,只当得一句词色,通篇常有数十百比方,所以谓之乱杂无章。至初唐四子,而敝极矣。”(下卷)由此文发端,说到《左传》《史记》,又说到六朝和初唐四杰,大致概括出中国散文结构的演化脉络。其指责初唐四杰平仄“竟体不变”,而且文章结构线索不明、乱杂无章处,亦有精见。在这样的文学史观照下再看韩愈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“只开头一句,衍出一篇大文”的结构特征,无疑会有更深透的了解。所以,大谈论从小处发出,又反过来加深读者对小处的了解,二者相互透发,并非断然两截。 有些谈论,看似很小,实践上十分深奥,则谓之大谈论亦无不可。例如苏洵称誉的欧文之“态”究竟是什么,其实不好说清,而陈兆仑说:“态者,非折腰步、堕马簪之谓,其殆如纶中羽扇,雅歌投壶,人忙我闲者近是矣。《高司谏》一书,发之最激,而亦不掩其往复百折之常度。老苏岂欺我哉?”(《欧文选序》)其又说苏文之“锐”云:“所谓锐者,无不达之意耳。无不达之意,则意尽而味亦尽。然意尽则理畅,而其言可立见之实施,故以供沉吟唱叹则缺乏,以资小惩大诫则有余。”(苏洵《上田枢密书》)皆以实说虚,细致可感,通脱明透。其对比各家长短,也能够以简驭繁,令人有实落下手处。储欣曾将韩愈《答崔立之书》与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相提并论,并以为“马悲韩豪,其情一耳”。陈评则云:“愚谓不尽则悲,尽则豪。言尽而意不尽者,太史也;言与意俱尽者,班韩以下,大抵皆然。”(韩愈卷下《答崔立之书》)其又论苏洵《上欧阳内翰第一书》云:“行文七曲八曲,有似摹欧阳子。然欧取态而此取波,亦如广陵之涛,起于一线,隐隐轰轰而至,则仍是苏子之文,而非欧之文也。”辨析于毫厘之间,深微切至,不愧为大谈论。 其从小处发出的大谈论不只包含文学,也包含其他方面,大约信笔挺书,不主故常,或明理,或指谬,或示诫,或谈哲学,或谈世故,总有一番大见解。其评欧阳修《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状》云:“如说文言到底,而字字入情。明主能够理屈,难以情求,盖理外之情,则明主不受,谓其情之私也。若人人必有之情,则入情即是中理。言虽不用,而心一定不折。”从“情”字说到“理”字,将其区别与联络说得极为分明。再如,其欧阳修《梅圣俞诗序》末批从欧阳修的“穷然后工”说到陆龟蒙的“诗能穷人”,然后逆来顺受地提出“诗能显人”论: 天下穷人多,而达者少。穷人姓氏,不挂人齿者,何啻亿万?而诗人独传,则是诗能显人,安见为能穷人哉?至于达官中有文誉者少,亦以此道本难,而又心有分用,非以无文誉而得富贵也。前路持论甚确,能够正陆子之谬。吾更推论及此,俾后之学诗文者笃于自信,弗为世说所惑,则庶几于此一脉,不为无助焉。 驳斥谬论,识见宏通,笔力千钧,能够说是一篇优秀的诗论。其评王安石《庄周论上》则小题大作,总括《庄子》全书目标,颇为透达。其说曰: 举世走富贵如飞蛾投烛,而战攻不息,生民涂炭,故救之以鲲鹏之逍遥,而辱之以鸱吓腐鼠,惕之以文牺入庙,因而齐是非,终身死,以畅其说。诚以仁义之说,缺乏以夺其心之所艳,莫若举其所艳者而空之,若曰:是粪壤而已矣,是机穽而已矣,何足艳哉?庄子大意,本是如此。然虽拦截其去路,而不还他归路,但以虚室生白、虚舟触船之类,欲其凭空顿悟,而侈大其虚幻之说,以为尘垢粃糠犹可陶铸尧舜,则所谓矫之过乎正,同归于枉也。殊不想到归路不踏实,则内失所恃,而人事乍来,猝无以应,只得以刀截乱丝,苟图一日之不扰,而道德之后,流为□名矣。老子韩非合传,史公盖洞□庄之流弊者。余年十六七时读庄,即见及此旨,后观东坡年谱,亦云了不异人意,又见王介甫此论,益以自信。彼陋儒野道士,何足知之! 许多评点者借他人之文以申己说,冀其附骥以传远。陈氏评点小题大作处,仍在开辟读者心胸,非一味逞见者可比。再如,其评苏轼《贾谊论》又云:“长沙王之死,贾生自以为傅无状,哭泣以没,盖大儒而兼有至性,自不暇有许多作用。假若有许多作用,亦不外如陈平、陆贾之流,不成其为贾生矣。然凡才人之年少气锐者,不知世路艰难,常常以不乐损年,当奉此文为万金良药,不用为贾生设法也。”谆谆示诫之意甚明,此类大谈论,大都可作如是观。 3 擅长抉发作者苦心 陈兆仑以为读古人书要随古人“所处之境”,探其心迹,“贵得其意,不可泥其辞”,也就是发现文字背地的苦心。例如,苏洵的《苏氏族谱引》居然不迭始祖苏滋味,陈氏逆探其心迹云:“谱不迭始祖滋味者,想因自滋味以下,世系不全,则宁缺焉耳。又只叙五服,非徒以亲与情之故。大抵自高祖以上,亦多有缺漏,自滋味以来,留蜀之支,式微已久故也。不然,则谱以收族,岂得因亲尽而不载乎?读古人书,贵得其意,不可泥其辞。人各有境地,随所处之境,以尽吾为人子孙之心焉可矣。”这就将读者的留意力引向文章的深层,而不是浮在文章的名义。再如,韩愈的《上襄阳于相公书》一文,储欣以为此文“过誉”于相公,而陈氏则说,文中“称美”于相公处是为“自表所见”打掩护,是伎俩而不是目的。其说曰: 前路是极赞语,后段含有缺乏意,欲见商略耳。“赞王公之能”,“赞”是“资助”之赞,非“称誉”之赞。若即作“称”字解,则下句成赘文矣,且何为以农马自处耶?惟急欲自表所见,而又恐触忌于人,故略为逗露,而即以称美句浑之,此当时作文之苦心也。人情忽近而贵远。韩公在当日,亦不外一文士耳。作《师说》以拓后代,犹且遭骂,况敢唐突将相、自速祸败乎?古人心迹,须于吞吐中求之,不可大意读也。(下卷) 抉发“作文之苦心”,深微精当,并非牵强附会。其评苏轼《乞常州寓居表》又云:“文如失路儿啼,泪珠半落半咽,骤迎其母,乃放声一号,孤孽本易于见思,况忠孝乃其天性哉!”评王安石《周礼义序》不从基本说入则云:“论理该从周官基本说入,介甫知之而讳之,盖基本之地,人主所难,而吾不外借周官以取相位,何用深求其实?”皆揣情度理,如见肺腑。 陈氏抉发作者苦心,多联络时势和作者境遇。例如,其评韩愈《答崔立之书》云:“两试词科不得,三上宰相书不报,正在愤激少味时,忽得崔书规劝,勉以从时降志,遂乃借朋友发怒,淋漓激越,竟与杨恽《报会宗书》相类,而几几为嵇叔夜《绝交》。是时韩公年未三十,难免气质用事,顾崔亦暗于知人。读之使人气盛,又使人想其情事,不觉绝倒。”评柳宗元《与萧翰林俛书》又云:“大旨不外有望于萧俛得便见拯,转之内地,而屈折漫衍,不肯率意径吐,又恐托之空言,转为忌嫉者所□,故笔笔收转‘余又何恨’‘此在望外’‘勿为他人言’‘终欲为兄一言’。文人处穷,志士见摈,情怀历历,曲似江流,诚可悼也。”知人论世,心迹如画,情深绵邈,迂回切至,有大过于人者。 曾巩的文章向来以“味涩体重”为评家所短,至于其成因,则很少有人说得分明。陈兆仑却有一段高论。其《列女传目录序》末批云: 子固文常常有脱节处及不完整处,如《寄欧阳书》“况巩也哉”下接其“追晞祖德”云云,文气似硬接。《移沧州札子》“其于劝帝者之功美,昭法戒于未来”下接“圣人所以列之于经”,中间似有落句,所谓脱节也。《宜黄学记》“士有聪明茂朴之质,而无教养之渐,则其材之不成”,语似未完。此篇“身不行,道不行于妻子,信哉”,文气已欲宕住,而复接“如此人者”,亦微有脱节。往复读之,始悟古人不可轻议。盖势似断而仍连者,险势也;意到而笔未到,即不用到者,渴笔也。有此渴笔险势,然后其味涩,其体重。范蔚宗华而不靡,全赖有此,却被此老偷来。 以“渴笔险势”释其“味涩体重”,精密深邃,而又细致可感,令人信服,皆由逆探作者苦心得来。 举业古文选本的评家,匍匐于古人脚下,盲赞瞎评,夸饰过甚,“语语而颂其美”者,颇不乏人。而陈兆仑心雄气豪,高谈大论,虽不至咄咄逼人,亦可谓各持己见,指瑕摘弊,无所回护。例如,他指出欧阳修《丰乐亭记》“微嫌作态过甚,出锋太多”,又说三苏“武王非圣”“文巧开自圣人”等论,实为“大疵累”等(苏洵《书论》末批)。陈氏盛推韩愈,但对其瑕疵,亦直言不讳。其评《论佛骨表》云:“盖方其下笔时,亦自分难免,索性作此大转身,以为传播万世之地,则好名之病,亦不能为公讳也。”(上卷)《重答张籍书》“己之道,乃夫子孟轲、杨雄所传之道也”眉批云:“此段即是韩好胜少养处,不可不知。”(上卷)《送高闲上人序》指出其“遇和尚,便要自见身分”,结果前后矛盾,“致此文后幅,竟成败笔”(下卷)。提示八家之短,向来是八大家评点的重头戏,这方面固然不是陈氏选本的特征,但其识定语确,颇有断制,又论证详明,以理服人,与大言欺人、攻短自快者有所不同。 参考文献 [1] 陈兆仑:《紫竹山房诗文集》,《四库未收书辑刊》玖辑第25册。 [2] 郭麐:《灵芬馆杂著》,《丛书集成续编》第193册。 [3] 戴名世:《南山集》,《续修四库全书》第1419册。 本文刊发于《明清文学与文献》第四辑,经作者受权转发。为阅读方便,现已将注释略去。 |